2011年5月18日 星期三

離島的勞動容顏

乾燥的冬季是曬鱸䲁(象魚乾)的好時機.攝影/林鼎傑


刊於2011年五月號《人本教育札記》-「生活在吉貝」專欄

早餐店裡,居民七嘴八舌的聊著,昨晚抓到二十公斤吐魠的事;
拐個彎,武聖殿前廣場,漁網上擺滿正受陽光洗禮的高麗菜乾;
往前一點的空地上,剛從海邊捕到的鱸䲁,才浸過鹽水正等風乾…
從冬天到春天,這是聚落裡的尋常風景。趁觀光季還未來臨前,
吉貝人在如上的勞動裡,點點滴滴,累積成一份稱做「收入」的囊袋。

小島生活大不易

清晨就出門,正從海邊提一桶海菜回來的阿英姊,家門前,還放著曬了一天的高麗菜。

吃過午飯後,她就要開始來做「高麗菜酸」了。程序是,先把高麗菜用鹽充分攪拌,她會用有點像搓衣服的手法,讓鹽均勻的散佈在每一片葉子上。隨後再拿個保特瓶罐,執根大筷子,用力道十足的手勁,將高麗菜壓的密實、密實、再密實,直到完全沒有空隙,才心滿意足的蓋上瓶蓋,靜待三、四個月的轉化、發酵。

曬半乾的高麗菜需以手勁將鹽逼入.攝影/林鼎傑


已近高麗菜產期尾聲,我隨口了問一句:「今年總共做幾罐高麗菜酸?」「大約一百罐。」她輕鬆自若的回。這並非在臉書留言、我給你一百個讚,然後敲幾個鍵盤就好;而是扎扎實實,在自己的菜宅裡,歷經了秋天播種、冬天收成與後續的加工處理,才完成的數字。


每一罐高麗菜酸都被壓得實實的以杜絕空氣.攝影/林鼎傑

弄完四罐「高麗菜酸」後,海水恰好退了一半,阿英姊又把東西備齊,準備趁第二次退潮時,再到海裡尋寶。

外界總說,以觀光聞名的吉貝是做半年吃一年,但除了民宿、餐廳老闆外,大部分領薪水的員工,還是得為那無薪的半年掙錢。離島居民收入,往往不是從單一的工作而來,而是得從不同的管道,一點、一滴累積成養家的本錢,因此,在退去了觀光熱潮的秋冬聚落裡,看到的不只是老人家悠閒曬太陽的烏托邦,或大男人聚眾賭博的刻板印象;而是有很多,不分年齡、性別,甚至國籍的勞動身影。


冬末、彎腰、挽綠金

天剛亮,和阿滿約好了在她家門口一起出門。這天是農曆初六,九點二十五分退潮低點。採海菜要在潮間帶還有一點水的時候進行,阿滿選擇六點半外出工作。


我拉著快被風吹掉的帽子問:「今天這樣還要去嗎?」

「要去,當然要去。」她邊準備東西邊回答我。


吉貝的祖先很聰明,把聚落選在東南隅的低窪避風處,且為抵禦冬天強勁東北季風,房子一律座北朝南,門口也都開在較無風的南邊或西邊,密集的一棟挨著一棟,彼此扶持、取暖。

海邊因無屏障,風勢一定更加凶猛,且看澎湖婦女一身勁裝。阿滿穿了長袖、長褲、手套、頭巾,最後再來個可以把整張臉都矇住的口罩。除了眼睛外,全身包得密不透風。這身配備,就像鉛筆素寫般勾勒出澎湖女人工作時的身影,春、夏、秋、冬,不論防曬或擋風,都好用。


夏天有豔陽,冬天有鹹風,蒙面是她們共同的容顏.攝影/林鼎傑

順著紋路,在玄武岩上拉出長長的綠色軌跡,阿滿或蹲或彎腰的在潮間帶裡,輕柔的採著海菜。那手勢,像在撫摸水面,也像在和大海說話,請它可以再生一點、再生一點,以讓自己滿載而歸。

已快接近海菜產期的尾聲,要不然,一般的時候,是只要用網子往海面一撈,就滿滿一大袋。野生海菜通常是過完年,約農曆一至二月時長在潮間帶的岩石上,天氣越冷海菜品質越佳,風大時海菜被波浪打下,透明的海水彷如被倒進了綠色顏料,一圈圈的張開、游移,潮間帶上滿是綠油油的翡翠在漂浮,一撈就起。


被浪打到海裡的海菜,用小魚網便可撈起.攝影/林鼎傑

今天沒有這樣的好運氣,海菜還是得用手一片片的抓。阿滿看看錶,估算了回去做飯的時間,然後幾乎沒有停止的,重複進行著:抓、洗、捏、倒的動作。

先是把海菜抓到網子裡,裝載一定份量後,將網子浸入海水洗一洗,最後再隔網把水捏乾,倒入桶內。海菜多沙,需三、四回才能洗淨,先在海邊洗過一次,可節省水費,回家也可少一道手續。

如果說撿海菜是彎腰、腿酸的勞動,那洗海菜就是耗費時間的掌上運動了!洗海菜的時間往往多過於撿海菜,而且還得不斷將手放在大桶裡攪拌、抓起、捏乾,最後再秤斤裝袋,冰入冷凍。

海菜一般得經過三次洗滌才能食用.攝影/林鼎傑

撿螺也是這樣,回家後得先挑選分類,除了珠螺可直接販賣外,其他的,都得蒸熟後,一顆顆拿針挑起。往往,大老遠從海邊撿螺回來,身體疲累,卻還得花不少時間處理。且八、九斤的螺,去一去殼,常不到一斤螺肉可賣。

 
看天吃飯 ,把握每一個「當下」
 
潮間帶上工作的婦女數量,和風浪大小成反比,那就像個小型的階級社會:風大的時候,到海邊走一趟,就知道哪些人的經濟狀況較不佳。為了能多抓幾斤海菜或多撿一桶珠螺,有人就是願意忍受大一點的海風或冷一點的天氣,不只求自己溫飽,而是要養家活口。


阿滿就是這樣的一個人。夏天在民宿幫忙清理房間,冬天到潮間帶撿拾各種螺類、海菜維生。潮間帶上的勞動之於她,不是偶爾加菜或賺零用錢,而是冬天重要的收入來源。

少去一天,就少賺一天,連續幾天沒去,人就慌了。即使每次的收入只有幾百元,積少成多,全都得把握。

就像是風大的時候,待在港邊,如果看到一艘漁船出去,接著便會陸續看到好幾艘船也跟著相繼出海。看著因風劇烈搖晃,浮乘在浪頭上,茫茫大海中的渺小漁船。我常會想,這麼大的風,怎麼還出去?

在一次喝茶的閒聊中,漁民阿才解決了我的疑問。他說:「如果看到人出海,自己沒出去,就好像放著錢不賺一樣。」原本判斷不能出海的天氣,會因為看到別人出去,下意識的拿起電話,揪一揪船員出海;要不就是明明是除夕圍爐夜,一見好天氣,仍義無反顧的出海去。


「反正,團圓飯回來再吃就好,出海可是要看時機的。」討海人說。

「看天吃飯就是這樣子,可以出海還是要去」討海人的家人說。

看時機賺錢,成了孫悟空的緊箍咒,套在不少吉貝人身上。這不是因為「今日事今日畢」的金玉良言,而是此時此刻,錯過,就沒了的「當下」。

看天吃飯,「當下」很重要。好天氣可以出海,壞天氣也有專屬的漁法。颱風過後的石滬常有魚歇,冬天鱸䲁的捕撈得趁風大。

去海邊摃網子

風大不能出海,部分漁民會趁鱸䲁因風大停歇於潮間帶吃海菜時,從外側以手或棍子拍打海面,受到驚嚇的鱸䲁會四處逃竄誤觸網目,以方便漁民一網打盡。此種需熟悉魚類習性與海水流向的漁法,當地人稱「摃網子」。


鱸䲁在其他地方又稱「象魚」或「臭肚魚」。對於許多魚類,吉貝人總有自己獨特的說法,甚至同一種魚也會因尺寸不同,而被安上相異的名。在地的文史工作者形容,吉貝人用字精確,只要一說出名稱,根本不用往下追問,大小、形狀馬上知曉,如此漁民便可順勢抓出最適合的魚具,往海裡出發。


因與海菜的共生關係,「摃網子」是冬天才有的漁法,只能在風大、天冷時進行。加上鱸䲁每每都在天氣很冷的時候,才歇到石滬裡去。在過去沒有防寒衣的年代裡,因擔心衣服下水弄溼,漁民都得忍著哆嗦,一絲不掛的下海插魚。因此,在地人都戲稱,鱸䲁是讓漁民得忍風受寒才能抓到的「壞心魚」。



剛摃完網子的漁人帶著鱸䲁歸來.攝影/林鼎傑


用「摃網子」抓到的鱸䲁,開腸剖肚時,會看到肚裡綠綠的海菜液。通常的賣法有兩種,一種是新鮮的賣給在地人;另一種是曬成鱸䲁乾,賣給餐廳業者。


鱸䲁乾的作法是將魚剖半洗淨後,浸入鹽水攪拌,放十到二十分鐘後,再過一次清水,即可拿到戶外風乾。小尾鱸䲁放個三到四天,大尾的放五到六天。

除了曬的滿滿一片外,聚落內也時常可見三、五尾曬鱸䲁乾的情景.攝影/林鼎傑



還有八十多歲的婆婆,正細心翻動著鱸䲁乾
鱸䲁頭呢?都給婆婆剁下來煮湯了.攝影/林鼎傑


為了能更有效率,在地居民都有自己在處理上的小撇步。除了全家一起出動殺魚、洗魚、浸鹽水外,還有人發明「鱸䲁電梯」。將黑色的塑膠籃繫於繩上,從屋頂垂釣下來,待一尾尾的鱸䲁被安置好後,再慢慢的拉上去,如此便可省去跑上跑下的麻煩。


在地人發明的鱸䲁電梯.攝影/林鼎傑


雖說處理鱸䲁乾需花點時間,但他絕對是吉貝冬天不能錯過的傳統美食。一說起鱸䲁乾,十個有九個吉貝人會說:「他就像臭豆腐一樣,聞起來很臭,吃起來卻很香。」


最道地的吃法是直接將鱸䲁乾拿到爐火上烤,烤到滋滋的聲音洩出,再像魷魚絲一樣,用手剝著吃;或連著高麗菜一起熬煮,看著清湯從透明轉成乳白,最後再加球米粉,煮成「鱸䲁米粉湯」;要不就是最虔敬的吃法,將鱸䲁乾爆香後,加水放湯圓,大滾時再加入茼萵,煮成昔日敬拜神明的「鱸䲁圓仔湯」。


充滿古早味的茼蒿鱸䲁圓仔湯.攝影/林鼎傑


火烤鱸䲁乾是吉貝冬天最道地的下酒菜.攝影/林鼎傑



在這邊,鱸䲁是不能偷吃的。就像我們在台灣吃大蒜一樣,嘴裡挾帶的味道常久久不散,一出家門,經驗老道的吉貝人就會說:「你剛吃鱸䲁啊!」厝邊鄰居也是,一家煮魚萬家香,空氣中好不熱鬧,鱸香四溢。


不分家的「勞動」、「生活」與「產業」

鱸䲁、海菜、高麗菜酸、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項目,標誌出吉貝人的勞動、生活與產業。


在這裡,沒有退休問題,只要身體還能動,就往山裡走、海裡去。八十九歲的村長媽媽,每天到山裡種菜,天氣一好,就踏著濕漉漉的石頭在潮間帶上彎腰拾海菜。八十歲的活力爺爺,自己做堆肥、捕魚,吃的食物多來自於自己的生產。這些勞動,是可以賺錢的產業,也是每天的生活。


下腰採海菜可難不倒89歲的阿嬤.攝影/林鼎傑


除了老人家沒有截然二分的「退休生活」,從國外嫁來的外籍配偶,也在討生活的淬練下,練就一身好功夫。

阿滿是從印尼來的外配。初識她時,流利的台語,還有每天依著潮汐去海裡的行為,讓我一點都沒意識到她的外籍身份。隨著逐漸熟稔,才知道她嫁來台灣十八年,和老公共同承擔著家庭的經濟責任。天氣一好,老公去抓魚,她則往潮間帶走,一起養大三個孩子。

越南來的小清,同樣說的一口道地台語,潮間帶上工作的俐落身影一點都不輸給從小住在這裡的吉貝人。丈夫過世後,獨立撫養孩子,依靠單親家庭補助金,以及一年四季在海邊撿海菜、剖石蚵、撿螺仔的收入過活。

小清說:「我在越南的家,就是一群人窩在一個地方種田,原本想說來台灣可以不一樣,沒想到還是要做。」這些曾懷抱著「可以過更好生活」期待的外配,在討生活的壓力下,很自然的卸去了自己國家的外衣,成為吉貝勞動畫像裡的一員。


在湛藍的天空下,潮間帶露出了黑色玄武岩。不分年齡、性別、國籍的勞動者,四散在無垠大海與白色的沙灘間,彎下腰來,拾起,大自然的贈禮。



攝影/林鼎傑


而架起這幅畫像血肉與溫度的則是,深藏在面罩底下,每個島民面對生命時,獨一無二的堅毅與勇氣。



刊於五月號《人本教育札記》,「生活在吉貝」專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