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9月1日 星期六

首映






趕在紀錄片課程「成果發表會」前,我抱著老是嫌慢,卻一路伴我走過論文、車過吉貝的Toshiba白色筆電。啪啪啪,小心翼翼的閃過小黑遇見生人的吼叫。啪啪啪,走過我稱之為小九份的山城階梯。啪啪啪,順著斜坡向下,在快接近的時候,一如往常的聽見山東大漢高伯元氣十足的聲音。

那天,他們好像在講國民黨什麼的。但我也不怎麼管的往他們中間坐下,扳開電腦說:「伯伯,我片子做好了,給你們看,順道也請你幫忙聽聽成伯講話,他講的話有些我都聽不懂。」

「是啊。他講話你們真的很難聽懂,讓我來。」高伯一邊扇著手中的孔明扇一邊俠氣的回我。

我把耳機拿給他,見著兩條白線從他的耳朵裡穿出來,好像接著什麼外星球的聲音。或許是因為要充當我的「老老」翻譯員,高伯很認真的看著螢幕。但其實,成伯講的話我大多都聽得懂。除了幾句特別黏著或特別小聲的,要不,從小我就聽爺爺的口音,這些外省老兵腔調根本一點都難不倒。

就這樣,我哄了原本說不要看到自己鏡頭前醜態的他看完了整部片。說的精確一點,高伯真的把一部20分鐘,記錄他們四位老人家(成伯、趙伯、高伯、姜伯)每天在這兒談天說地的片子給「看完了」。不過,他其實還是不真的很知道這部以他們為主角的片子到底在說什麼?

跟他們看片很有意思,伯伯們是見樹不見林的。他會見到鏡頭前的自己,呵呵笑說:「這個你也拍啊。」見到老朋友入鏡時說:「你看xx這個樣子。」看到螢幕上的自己正在講某件事,也會立刻延伸:「我們那個時候啊~」

看到一半,趙伯走過我方才走過的斜坡,到我身旁,我向左挪了一點位置給他,把筆電放在大腿上,觀察他們看片的反應。結果他倆老一邊看一邊說:「你看,現在科技真的很厲害,什麼都可以照出來,清清楚楚,如果犯法給照下來,賴都賴不掉啊。」然後趙伯轉向我說:「妹妹,你這樣底片是不是要花很多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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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開始拍伯伯的紀錄片以來,一切都在誤讀與遺忘中進行。起初,我會很努力的告訴他們,我正在做什麼?為什麼要拍他們?紀錄片是什麼?

四位伯伯的重聽、理解程度不一。每每說到我覺得重要的部份就被打斷。某次,我告訴他們:

「伯伯,我覺得眷村改建後,你們還願意每天回來和大家聊天,這種對土地和老朋友間的情誼很讓人感動,尤其.....」

「唉呦,我不管,反正你這邊拍拍就好,不要給我放到電視上,我們老了不好看。」高伯立刻插話。

「你們這個到底有沒有錢?去賺錢還好一點,我們有什麼好拍?你不要拍回去什麼都沒有還被老闆罵。」成伯接著說。

「伯伯,不是啦。我是上一個紀錄片的課程........」

「妹妹,你說你是念社會的。跟你說你去殯儀館拍還好一點。」成伯又接著說

「對對對」幾個伯伯點頭如倒蒜。

「要不去考軍校也很好。」成伯又出了一個點子。

「她不行,戴眼鏡而且不夠高,那個就可以。」高伯指著另一位一起拍片的夥伴。

每一次的對話與溝通都在這樣斷斷續續中進行著。之後我索性就著他們對我外省第三代,又住在附近的信任感,模模糊糊的開拍起來。

但一逮到機會,我還是拼了命的想要解釋清楚,後來更是寫了一封信,把字印的大大的,一人一張。有伯伯嫌字多,說不要現場看要帶回家看。結果他們每個人都很認真的看完了,好像真的對這部紀錄片多知道了點什麼。

至於要不要底片這件事,我也被趙伯問了好多次。每次我總說:「伯伯,現在都是數位的,直接用電腦看,不用買底片多花錢。」即使講過許多次,趙伯每次想到還是會問,問到有時其他記性好的伯伯都會幫忙回說:「這個很進步,不用錢、不用錢。」

我臉皮薄,拍了幾次,覺得累積了不少素材,加上時間有限,就和夥伴們決定收工開始後製剪接。

比起拿著攝影機,我好像還是習慣什麼都不帶的坐在他們身旁,聽他們天南地北的,從國家大事、經濟起落、聊到鄰居八卦、身體狀況,然後等著時間一到,就又各自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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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影片不停輪播,伯伯們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片聊天空檔裡,我逮到機會就問:
「伯伯,我燒一片DVD給你,讓你們回家看好不好?」

他們全都搖搖頭,一點興趣也沒有的樣子。影片的有趣、好玩,似乎只展現在此刻我的播放裡。我知道這部片對我的意義將大過於他們。對伯伯們而言,每天的聚聊是生活裡理所當然的為之,不需特別言說更沒有絲毫的特殊。但對於我這樣一個住在這兒三、四年的外省第三代來說,在一個眷村與違建共構的城市邊緣地帶,當眷村的人因改建搬遷,違建的人還繼續住在原來的地方時,這些已經聊天聊了四、五十年的老朋友們該怎麼辦?

於是,我看到離開眷村的他們,如高伯,即使大熱天得戴著斗笠,從中和騎腳踏車過橋到公館來回20公里,仍每天堅持回來聊天。

於是,我想起了自己的爺爺,我想知道,如果,我們的眷村旁邊也有大片的違建,違建上有已經聊天很多年的老朋友,爺爺也會像高伯一樣每天回來嗎?

雖然高伯嘴上總說:「沒什麼。就是來聊聊嘛。」我卻隱然感覺到一種生命的連結,並被這種百無聊賴,對土地與朋友的情誼給感動。

即使拍攝早已結束,有空,我還是不時會跑到樓下去跟他們坐坐。那天成伯講的話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,他說:「我們說老蔣不好,老蔣再這麼不好,也比小蔣好。說小蔣不好,小蔣再怎麼不好,也比李登輝好。說李登輝不好,李登輝再怎麼不好,也比陳水扁好。說陳水扁不好,陳水扁再怎麼不好,也比馬英九好.......。」

觸動我心的並不是伯伯的政治評論,而是我突然意識到,眼前這幾位年過八旬,拄著拐杖、坐著輪椅的伯伯,他們是真的走過那些時代。一直被浪潮推著走的他們,從中國到台灣,以為可以反攻到最後的落地深根,結構在他們身上鑿出點點斑痕,迫使他們得和來自大江南北的人共用「外省人」的名。然後,當他們年老體衰時,唯一能夠理解彼此游離經驗的,就只有這些老朋友了。

因此,只要天氣好,坐輪椅的、騎腳踏車的、走路的、拄拐杖的,全都來了。每天到這兒來,竟成為幾位老人家得以突破時間、空間、生理限制的小小娛樂。

謝謝伯伯們成為我首部紀錄片的題材。
這個故事好日常,卻也無比的珍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