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6月24日 星期日

始終如一的「地下」精神:「唐山書店」老闆陳隆昊





本文同步登於台大職涯中心電子報

 「走,我們到外面去。」
「不在書店裡聊嗎?」
「我的空間都給書了,我們來另外找個地方吧。」陳隆昊邊說邊領我上樓梯。

這個樓梯,不是別的,而是到唐山(地下室)書店的必經之路。從幽暗走向光亮,底下,是陳隆昊經營三十年的書店;街上,是他生活了四十三年的台大周邊。這麼多年來,陳隆昊就在這一方土地上,讀書、印書與賣書。有別於唐山書店的生猛有力,相反的,陳隆昊予人一種溫和儒雅的感覺。已過耳順之年的他,說起過往,談的最有意思的,都不是媒體曾報導,身為書店老闆的「豐功偉業」,而是童年或學生時代的自己。

通往唐山書店的階梯,兩旁都是如羊皮紙般不斷被複寫貼上的藝文、社運海報。攝影/林鼎傑           


強勢文化與弱勢族群
四十年次的陳隆昊,從小只會說客家話,上小學第一天放學回家,媽媽問他今天在學校學到什麼,小陳隆昊用標準的國語說:「ㄓˇ 一ˋ ㄓˇ ㄔㄨㄤ ㄏㄨˋ」,當時不懂國語的他,根本不曉得那是什麼意思,就像鸚鵡學話般,只是把聽到的字照實唸出而已,把媽媽給嚇了一跳。


政權的更迭與外省移民的進駐,在台灣這塊小島上,複寫出不同的語言。除了國民政府來台的全面國語化,小時候到泰雅部落玩的經驗,也讓陳隆昊從小就感知到「族群」的概念。他回憶起跟原住民小孩玩在一起的時光:「我是關西客家人,往北橫進去78公里的地方有個馬武督社泰雅部落,我們小時候進去玩,就感覺出與漢人迥然不同的文化,覺得他們是少數,我們是多數,但跟爸爸到新竹或台北,又發現我們變少數了。」


多數VS.少數,你族VS.我族,在陳隆昊的心裡埋下辯證的種子。直到高中畢業,他意識到國民政府來台的強勢文化,短短數年間,讓原本不會講國語的人通通開始講國語了,就像日治時代,全民都要學日語一樣。強勢、弱勢,主流、邊陲,隨著政權、遷徙而浮動游移。

這就像是一個永不停止的吸納過程,是多數對少數的文化侵蝕,陳隆昊試圖捕捉變動的痕跡,並進一步往上追溯,當客家祖先歷經戰亂從中原南下逃難時,他們經歷過什麼?那些日積月累已可稱之為客家文化的語言與生活,在遷移或其他文化的影響下,又是如何的轉換、消失乃至於融合?

成長的經驗讓陳隆昊關心史地,研究異文化,乃至大學選擇「人類學系」,以及後來政大的「邊政研究所」(今政大民族所),都讓他能在浩瀚的知識之海裡,實踐對「弱勢」、「少數」的關懷。


拼命打工還延畢
雖然喜歡讀書,但從大學就得自籌學費與生活費的他,細數當年生活,除了對弱勢的思考外,還有精彩的打工史。

「我可是擺地攤元老呢!」陳隆昊笑著說起當年的創舉。不像現在的三步一攤,五步一販,一九七零年代的台灣,還沒有地攤文化,陳隆昊和父親做成衣商的同學看準商機,兩個大男孩批了成衣廠打樣剩下的T恤,到公館擺攤賣。雖然不時得跑給警察追,但比起到公司行號打工,利潤卻很不錯。

除此之外,他也曾收集一般人隨手丟的廣告傳單,到回收店裡秤斤賣。需籌措學費的他,有次在廢紙回收店看到一捆捆的電視週刊》,封面正是當時風靡全台的日本摔角選手豬木、馬場,他立刻買了下來,裝滿兩個書包,左、右肩各斜揹一個,恰好在胸前打個叉,從西藏路騎腳踏車到台北車站。

那時候還真有人情味,兩個包包太重,我就到台北車站的警察服務台,跟警察說我想要借放一包。」他笑著說:「如果是現在,警察早就懷疑,想說是炸彈還是什麼的。

然後,他買了張月台票,趁著發車前的空檔跳上車廂,手裡高舉《電視週刊》,毫不扭捏的喊著:「豬木、馬場;豬木、馬場呦

結果生意奇好,兩個書包的《電視週刊》賣的一本都不剩。

接下來,陳隆昊生意越做越熟悉,研究所時,他到老闆同是新竹關西客家人的「南天書店」打工。在那個資訊匱乏,知識權較著作權更為重要的年代,南天書店專賣英文翻版書(原文書重印,但價錢更為親民的「海盜版本」。)幾乎本本大賣。而南天的經驗,也讓陳隆昊瞭解出版流程,奠下日後唐山書店的基礎。

學生時代拼命打工的他,不知不覺就混到研究所第四年,不像現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念個三、四年的稀鬆平常,當時的研究所幾乎三年內就畢業了。在沒有延畢概念的年代裡,從小就會讀書的陳隆昊,成為家鄉三姑六婆們的揶揄對象:「唉,我們只聽說過高中生留級,沒想到念研究所也會留級啊。」陳隆昊成了那個年代少見的「延畢生」。


台大商圈最早的「地下」書店
擺地攤和延畢的「創舉」,某種程度揭示了陳隆昊勇於「走在前頭」的性格。八零年代的台灣,大家都只敢將書店開在人來人往的一樓店面,且多是綜合性書店,只有陳隆昊將書店開在租金便宜的地下室,靠著口耳相傳,以及人文社會科學主題書店的明確定位,打響知名度。

三十年來,「唐山書店」總共換過三次地方,且始終如一的位於地下室。曾有一度,陳隆昊還在書店內部設置咖啡廳,若以現在的眼光來看,這種複合式的經營一點都不稀奇,但那時,咖啡廳才在台灣興起,且多是提供給男女談戀愛的灰暗空間,陳隆昊將喝咖啡和讀書連結起來,溢出許多人的想像之外。「我是要給人家邊看書邊喝咖啡的,結果設計師還是習慣把燈光弄得暗暗的。」陳隆昊回憶道。

在出版、書店做了三十多年的他,看盡台灣學術圈與書市的興衰。他說:「在那個學術生涯大好的時代,不少學生都像韋伯所說,把「學術當成一種志業」。原文書一落一落的買,晚上結帳時,一大堆1000塊錢,不像現在,大家都精挑細選的買個一、兩本,結帳時,自然也都是紅紅的百元鈔票了。

歷經了翻版書印刷、美國祭出301條款、中國簡體書長驅直入、折扣書店的興起、連鎖書店的出現、網路書店的浪潮、到現在新書一出就79折折扣戰,社會條件以及出版變化,同時擠壓著書店的營運,讓經營書店越來越不易。但對陳隆昊來說,書店卻不只是「一筆生意」,而是實踐他對社會的關懷。從小關心弱勢,十足左派思想的他,始終相信,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社會站得住腳,結構底下,一定有群被犧牲的人,所以需要配套。

國家的配套顯現在對弱勢團體的資源分配上,而對陳隆昊來說,唐山從出版社、門市到經銷商的垂直體系,正是他對弱勢出版的配套。「唐山書店」不但販賣許多對其他書店來說會佔掉寶貴陳列空間的獨立出版物,「唐山出版社」也發行不少被其他出版社拒於門外的書籍。

在做生意上,陳隆昊展現了一種不同於賺錢至上的社會關懷;在對知識的渴求上,他也不侷限在媒介的懷舊氛圍裡,當提起讓不少愛書人擔憂的數位出版,陳隆昊心情平靜但積極備戰,他描述了一個場景:

1960年隆冬,在白宮賓夕法尼亞大道上,美國民選最年輕的總統約翰·甘迺迪,鏗鏘有力的說著就職演說最著名的兩句話:「不要問國家為你做什麼,要問你能為國家做什麼。」此時的氣候帶著寒意,白煙從甘乃迪的嘴裡冒出來…….

如果寫在紙本,演說的文字,只會顯得陳腔爛調,毫無感覺,但在電子書裡,讀者馬上可以點入連結,看到甘迺迪的手勢、表情與聲音。當一切都鮮活起來時,文字意涵更能深入人心;又或是,當講到莫札特不同時期的音樂風格時,馬上有一個按鍵,讓讀者聽到不同時期音樂的演變。陳隆昊舉了一個又一個數位出版在知識傳遞上的優勢。

此時我才發現,從小就很喜歡讀書的陳隆昊,在意的是知識本身,而非呈現的形式。在他身上,你不會聽到對紙質或印刷的迷戀,而且他一點也不諱言,電子書可以解決紙本書最煩惱的彩色印刷,以及出版社長久以來的庫存問題。因此,當面對業界「2018年電子書將取代實體書」的預測時,唐山已著手自己的數位出版計畫。

面對著數位出版的陌生,「擔心嗎?」我問。
一方面擔心,另一方面又要勇敢以對。」陳隆昊答的很簡單,甚至還對未來知識載體的變動帶著點期待。


一切都從愛讀書開始
對國小就拿著爸爸《Life》雜誌看的陳隆昊來說,開書店最開心放鬆的時間,是在每天的打烊後。「今天想看什麼書,我就抓一本到隔壁的麥當勞。」陳隆昊側著頭想一下,「那時候還沒有賣咖啡,我就叫杯可樂坐著看,坐到麥當勞關門,被員工叫回家。」

來來來來台大,去去去美國,不像許多同學從BerkeleyHarvard等名校歸國,陳隆昊因家境關係,留在臺灣。而留在臺灣做出版的決定,卻讓他能站在書市第一線,不間斷的接觸自己所關心的議題。因此,當他回頭,看待過去曾有的遺憾時,可以自在的說著,自身、世界與書的關係:「很多事情不見得要出國,閱讀才真正可以讓你知道更多。」對知識的追求,關鍵不在飄洋過海,而在不斷學習的堅持。

即使到現在,讀書仍是陳隆昊最快樂的事,只不過現在的他,看到的不只書裡的知識,還有深層的人生智慧。非基督徒的陳隆昊,分享了最近讀到,喀爾文對生命的三個態度。第一,對周遭的財物若有似無,人到盡頭,兩腿一蹬,什麼也帶不走;第二,世間很多事情都是上帝的召喚(calling),要全心全意去做。他想起經營唐山時,不管面對多少困境,內在就是有一股力量,支撐著他;第三,遠離對死亡的恐懼,死亡是回到上帝懷抱,脫離世間苦難。

喀爾文對生命的第三個態度,牽引著陳隆昊思考死亡、自我與父親的關係。在陳隆昊的記憶裡,父親總是忙於工作,很少跟孩子相處,一提起早逝的爸爸,他其實有很大的陌生感。如果死亡那天真的到來,他就可以在天上尋到父親,他想跟他切磋做生意的方式、想彌補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,也想問唸熱帶醫學的他,二戰時曾跟著日本兵跑過新幾內亞、菲律賓、印尼、馬來西亞還有哪些地方?他想循著父親曾走過的足跡走一遍,「這次,總算可以好好的跟爸爸聊聊,我要抓著他不放。」陳隆昊感性的說。

如此,面對死亡,似乎也就不再需要恐懼,甚至還帶有一定程度的期待了。


最初的自己
愛讀書的人,通常也是會說故事的人,陳隆昊,很會說故事。訪談途中,每每聽他說起過往,細節、形象清楚明晰,我彷彿跟著他走過一輪,眼裡有了畫面。

更多時候,我好像看到年輕時的他,一個男孩疊影在61歲的陳隆昊前,一老一少,逼使我停止發問,專注聆聽。尤其,當他說著在戲院前擺攤、在車廂內賣電視週刊、想要追尋爸爸的足跡時,一度,我聽男孩的故事出了神......。

或許,對一個已經走了夠遠的人來說,當他轉身回頭時,對他最重要的,根本不是一般人所以為的外在成就或困境突破,而是最初那個,曾經努力,喜歡讀書的自己。





--

陳隆昊,1951年生,台大人類學系畢業。1979年,以不到30歲之姿,成立人文社會出版社「唐山出版社」。五年後,成立門市「唐山書店」。

在戒嚴與解嚴初期,資訊不流通的年代,引介馬克思、傅柯、哈伯瑪斯等左派與新左派書籍,啟蒙不少知識份子。「唐山書店」現為台大商圈最重要的地下書店之一。
--

延伸閱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