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5月13日 星期日

許毓丕:從澎湖到柬埔寨,愛無國界的台灣醫生。



阿丕醫生和剛拔完牙的柬埔寨孩童合照 /許毓丕提供

許毓丕:澎湖縣湖西鄉人,台北醫學院牙醫系畢業,澎湖開業醫生。從二〇〇六至柬埔寨義診起,即維持半年到當地義診的頻率,現為台灣最大海外牙科義診團主負責醫師。人生以讓世界更好為目標,不在義診,就在籌備義診的路上。

文章原刊於101年「人本教育札記」3月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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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一一年一月十九號是妳三歲生日,台中榮總將為你辦個慶生會,也是道別會。回去柬埔寨之後,你會沒有足夠的食物,再也不會有零食,睡覺的木板床也很硬,不再是席夢斯,還有燥熱的天氣和骯髒的環境伴著妳。這一切妳一定不能適應,但是妳一定要忍耐,因為日子總是要過下去

 這是台灣醫生許毓丕寫給柬埔寨女孩瑞君妮的信。君妮是他在柬埔寨義診時所見到的可愛女孩,眨著大眼,天真單純。但和一般孩子不同的是,罹患罕見疾病的她,有個超大手臂,每一次的移動,都得拖著象臂在地上爬。

歷經三個月不斷被拒絕的努力,瑞君妮終於來台灣就醫。如今,隨著法令與手圍的縮減,許毓丕口中的君妮寶貝要回家了,他細細寫下對她的不捨與擔憂。



阿丕醫師與君妮寶貝/許毓丕提供

一個從小在澎湖長大的台灣醫生;一個睜著大眼的柬埔寨象臂女孩。從澎湖到柬埔寨,這段路,許毓丕走了十六年。


出身澎湖,覺察自己因擁有較好機會而不一樣。
從小在澎湖長大,許毓丕說自己周遭的人不是捕魚就是務農。捕魚要給太陽曬,種田要被紅螞蟻咬,他知道這些事他都做不來,所以就用功讀書,希望自己的未來可以不一樣。

但在讀書的同時,他其實知道,自己是幸運的。相較於其他同學的父母多是漁/農夫,生長在公教家庭的他,有著比一般同學更好的讀書環境,也才讓他有選擇未來職業的人生籌碼。

這種自我與他人的差異,不時纏繞著許毓丕,他看出去的世界彷彿一面鏡子,將所有的物事都回彈到自己身上,也使他從來不會因為擁有較多的資源而沾沾自喜或炫耀高傲。相反地,他開始關注差異所帶來的後續影響。

因此,當他高中畢業後繼續升學,考取台北醫學院牙醫系,之後又當了醫生,成為所謂的社會菁英時,他卻沒有把頭削尖,拼了命的往賺錢、名利的世界裡鑽,反而頻頻回頭,想著手中所擁有的資源可以做點什麼?

於是,許毓丕從台北飛回澎湖,到澎湖本島最遠的偏鄉西嶼開業。「與其讓他們到馬公,不如我在這裡長期服務。」簡單兩句話,道盡他離開台北家人,長期待在澎湖的原因。


到七美當牙醫,也當免費的課輔老師。
 到西嶼開業前,許毓丕先到澎湖離島七美任牙醫,但和一般的牙醫不同,他不只幫七美人看牙齒,更幫七美人看孩子。

從小的生活經驗,讓他隱約感覺到,七美的孩子可能就像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同學一樣,不是不想讀、不能讀,只是缺一個好的讀書環境。所以,他特別利用工作空檔,免費幫孩子課輔。

當澎湖離島大部分孩子,國中畢業後幾乎一面倒的選擇職業學校時,許毓丕帶的孩子,有九位考上馬公高中,打破七美有史以來的升學記錄。「這些孩子,現在都是大學生了。」他欣慰的說。

離開七美前,一起讀書兩年半的孩子幫許毓丕過生日/許毓丕提供

教育資源的城鄉差距,許毓丕其實感受很深,即使在澎湖是超優秀學生,但大學前從未到過台北的他,剛到台北就挫折不斷。「那時我覺得台北人都好聰明,對事情很有想法,見識也多,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,單純到接近愚蠢。」

就連澎湖人最引以為傲的游泳,到了台北都矮人一截。他回憶起大學時代,當他在游泳池,用以前在海邊慣用的抬頭蛙,而其他人以自由式、蝶式、仰式、蛙式,嘩啦啦的滑過眼前,且姿勢還超標準的時候,他知道那是城市孩子從小就有教練在旁指導的結果。於是,抬頭蛙好像也就不怎麼厲害了。

從台灣牙醫到柬埔寨義診發起人
 二十六歲時,聽朋友建議,許毓丕到柬埔寨當起了背包客。每天早上,他都會到旅館對面潮洲人開的小吃店吃早餐,小吃店老闆告訴他,在柬埔寨,十三、四歲的女孩長得漂亮,會是一種悲哀,因為她極可能被賣到妓院,冒著染愛滋風險,犧牲自己來拯救全家人。

在台灣長大的他,怎麼都想不通,為什麼有人會因為三、五千台幣,就把自己的女兒賣掉?即使在台灣的農村,農夫都還會相信,只要孩子努力讀書,就有向上流動的機會。但在柬埔寨,努力卻和收穫完全無關,當整個國家與制度都遠遠落後時,人民只能被動、絕望的面對眼前一切。


所以,年輕的他告訴自己:「有機會,我一定要回來。」



柬埔寨許多地方常無水無電,缺糧缺衣/許毓丕提供


於是,十年後,許毓丕擔起了「牙醫全聯會吳哥義診團」負責醫師的重任,開始長達六年的柬埔寨義診工作。相較於其他醫科義診團,需要長時間的追蹤、治療,齒類疾病較能一次性解決的特質,讓牙科義診團受到落後國家的歡迎。而且牙齒生長完整與否,和營養攝取密切相關,他尤其側重孩子的牙齒狀況,每次義診團服務的幾千人中,都以學童優先。



許毓丕說起了當地醫療資源的缺乏,那是在台灣健保制度下所難以想像的。「在柬埔寨,孩子會因蛔蟲而死掉。蛔蟲在台灣,是只要投個藥、給幾罐營養品就可以解決的事。但在當地,你可以看到媽媽焦急的抱著孩子,卻怎麼也救不了,因為他們連坐車離開村莊到城市就醫的錢都沒有。」



許毓丕說的急切,因為他知道,每一次的分享,都可能帶進一些資源,而每一種資源,都會是柬埔寨人民的一個機會。唯有靠著更多長期且持續的付出,失衡的天平,才有回來一點點的可能。


六年來,只到同一個地方。
 不趕業績,不衝人數,不只是「沾醬油」式的自我感覺良好,許毓丕打破義診多即是好的迷思。六年來,義診團都只去同一個地方大吳哥縣。

他除了思考,一次性幫助對當地所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,也希望在地深耕。他鼓勵義診團員多到村裡走逛,和當地人接觸:「柬埔寨人都會覺得被世界遺忘,因為太久沒有人關心他們了,而我只是想讓他們知道,他們沒有被忘記,義診團每半年就會來一次,一定找得到到人。



 義診團到孤兒院捐贈物資,和孩子們的合影/攝影 江昆璘

 隨著義診次數的增加,看到的需求更多,服務項目也就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,因此,義診團也就從原本單純的牙科義診,加入了送米、送衣、送文具等,靠著參與志工所提供的航空行李重量,每次總能多帶一千多公斤的物資到柬埔寨發放。此外,他們還成立「台灣希望之芽」協會,進行柬埔寨兒童長期資助計畫。


光是整理發送的物資,就得花上不少時間/許毓丕提供

整個義診團全無公部門補助,只有少部分私人贊助。從器材、設備、藥品、飛機票、住宿等,皆由醫生與志工自掏腰包,並用自己的休假或歇業時間來服務。許毓丕擔任發起人,更是得為每半年一次的義診籌備三、四個月。

問他為什麼要做那麼多?許毓丕露出了一種明知辛苦,卻無法拒絕的表情:「剛開始真的只是想去拔拔牙,後來是看到當地的苦難才越做越多。因為發現,我們的任何一點服務,都可以為柬埔寨人民帶來很大的幫助。台灣的一塊錢在那裡可以發揮十塊錢的作用,這樣本輕利重的事為什麼不做?」

許毓丕的堅持,加上參與醫師與志工的分享、宣傳,義診團從二○○六年發起時的兩名醫生,到二一一年秋季出團時的一百零四位團員,已成台灣最大的海外牙科義診團。

然而,當事情做大後,質疑一定隨之而來。於是,許毓丕不僅得面對出國義診的種種技術層面,還有「人」的問題得解決。

 愛無國界,不分你我。
最常聽到幾個質疑是:台灣還有許多偏鄉需要照顧,為什麼要跑到柬埔寨去?既然義診團越做越大,何不開始做教育?更有人說義診團沒組織,運送的紙箱各種尺寸、顏色都有,看起來就很不專業。

面對這些質疑,許毓丕只能邊做邊解釋。「給他們魚吃不如給他們釣竿」的教育優先理論固然沒錯,但當柬埔寨人民貧窮或生病到連手握釣竿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,免於飢餓與病痛的生理需求顯然更為迫切。

另外,紙箱一個要台幣四十元,而光要統一上百個紙箱,就得多花好幾萬塊,所以義診團的紙箱都是志工去菜市場要來的。

雖說是義診,但可不是像在診所一樣,別人幫你款好好,醫生只要舒服出團就好。所有的器材、藥品、捐贈物資等,光打包就得花上一個月,且因義診的村莊沒水沒電,看牙醫的所有配備,也全得靈活準備。

比如說,為了看清楚牙齒狀況,請病患張開嘴巴用的照明燈,就得以登山頭燈代替。也有醫師把吸塵器改良,成為一次可供六人使用的吸唾器。租好的發電機跳電,醫師馬上得變身水電工。躺椅用的是在當地買的午睡涼椅,高度嚴重不足,一整天全得彎腰看診。義診時所有器材都得帶足,少一根針,一塊紗布,缺一種藥都會讓義診停止,因為在當地即使要買個簡單牙材都很困難。

頭戴登山頭燈,幫柬埔寨村民看牙/許毓丕提供

看診椅用的是在當地買的午睡涼椅,醫生不是得練眼力,就得練腰力/許毓丕提供

台灣偏遠地區的義診活動,其實已有不少單位在做,許毓丕想做的,是別人不願意或在經驗上做不到的。他在柬埔寨遇到不少在當地進行援助的歐美無國界組織工作者,他們總說:「柬埔寨人民是我們的兄弟,孤兒院童是我們的小孩。」而面對一個離台灣如此之近,卻又如此貧窮的國家,許毓丕認為:「台灣應該有能力讓我們的愛心可以走出這個島,尤其應該關心周邊鄰居如,菲律賓、緬甸、寮國、柬埔寨等落後國家,成為國際人道援助大國。」

雖然沒有專門的行政人員,手中的資源也相當有限,但這群穿著草鞋,在專業慈善機構眼中的「雜牌軍」,就這樣在柬埔寨默默付出六年,從未間斷。


因人數太多,等待看診的時間,志工們會在外面帶團康/許毓丕提供

做醫生,也做想做的事。
如果問許毓丕,為什麼不好好做一個安穩的牙醫,而要辛苦的台北(家人在台北)、澎湖、柬埔寨三地跑?他會把語調放輕,露出不捨眼神,再度說起一個又一個在柬埔寨所看到的故事。

「那邊的苦難是我們難以想像的」常是一個故事的開頭。他說自己一輩子都堅信「人生而平等」是一種普世價值,但從小的經驗就讓他知道,現實不是如此完美,他只是希望能讓失衡的天平回來一點點。

因此,他很感謝自己的職業,「如果是一般的受薪階級,時間拿來填飽肚子、照顧家人可能就差不多了。但因為當醫生,讓我在填飽肚子、照顧家人之餘,還能挪出時間與金錢來做自己想做的事,真的很幸福。」

醫生的高薪、自行開診所的彈性,加上家人的體諒,是許毓丕實踐理想的後盾。但真正支撐他持續付出的,是一顆柔軟的心,以及對公平、正義的堅持。

訪談末了,準備離開前,許毓丕又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說:「下次有空,再跟妳分享君妮從柬埔寨到台灣的故事,那真是一趟辛苦的旅程。」




這就是許毓丕,一個守護弱勢的台灣牙醫,不管眼前的挑戰有多大,他都願意全力付出,只為,讓身邊的事情變好。

君妮寶貝來台就醫與義診團相關資訊可見:
「台灣希望之芽」協會http://www.buddinghope.org.tw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