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個月前,「不要帶太多東西」的提醒還言猶在耳,現在,又開始打包了。
從台北到吉貝,兩人兩個背包;從吉貝回台北,八個郵寄箱子、六個check-in行李、六個手提包,兩百公斤的物品。
直到現在還想不清楚,怎麼會多出這麼多東西?這些大小傢伙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的,跟著我們飄洋過海來到吉貝,現在又要一起回去。
這段時間,飄洋過海來的,除了物品外,還有很多的朋友。(突然回台的計畫,對說好了夏天要來玩耍的朋友真不好意思啊!)。曾來吉貝的人,或多或少都曾參與我們的生活,家裡總有你們洗過的碗、一起拔過的菜、發呆時坐過的椅子或留下的小紙條。
在小島生活的很習慣,以致於回到車陣人流的台北,反倒常有需要逃到巷子或學校裡的需求。鐘被海水洗得很乾淨,當事情太煩、車子太多、空氣太糟而不自覺嘆氣時,輕拍一下最近老被說曬黑了的右臉頰,吉貝的大海模式就在耳邊響起,波浪會說:來,穩穩的,踩著正常的步調來就好。
時間會在日復一日的單純裡施法,把速度撥快。吉貝的日子常在無意識裡過著,尤其對生活簡單、樸實的鄰居阿嬤們更是。如果你每天都在抓魚、菜宅、後山、煮飯、聊天裡渡過,真的會很難精確的記得,到底哪一天發生了什麼事?憑感覺記憶的結果,讓才來九個月的我們,被許多阿嬤誤以為待了幾年。
因為,我們都在一個很自然的狀況下,成為彼此的「習慣」。
巷子口的鄰居阿嬤,習慣每隔幾天就問我們吃飽了沒?然後笑笑的說:「還有沒有菜可以煮?」;廟埕旁的雜貨店阿桑最喜歡笑我們怎麼晚上七八點了還沒開始煮飯,接著咕噥一聲:「乾脆去吃宵夜算了」;小吃攤的大姊常在我們因懶得煮飯而去叫一碗麵與一盤魯菜,且在每次吃完嘴甜稱讚好吃後,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。
而我們也習慣了,離開或回到碼頭時,感謝土地公的庇佑;習慣火氣大喝風茹茶,炒菜時加當地自抓自曬的丁香魚,並好像很內行的說:「赤崁的都沒有吉貝的香。」
要打破習慣,其實,大家都會有那麼一點的不習慣。所以我們特地去向好多人道別。輕鬆談笑的背後,隱藏著一個慎重的儀式,表達出尊重與感謝,也提示著吉貝的朋友們,事情會有那麼一點的小變化。
他們在這裡,而我們不在了。
什麼時候回來,我都可以知道要去哪裡找哪個人?祖厝、店鋪、漁船,都在固定位置。我幾乎可以用今天的記憶,去對應多年後的景象:孩子長大、婆婆變老、漁船變舊、民宿的生意變好?
而他們,卻不知道我們會在哪裡?
這是一場不公平的道別。
離開前夕,菜董一改平日的玩笑、瘋癲,以極認真的神情對我叨叨唸唸,提醒著已在台北生活十年,心思可能比他還要複雜百倍的我,如何避免被騙、小心壞人。
我知道,他很怕被我們忘記。
因為珍惜這難得的緣分,慶海嫂更是從知道我們要離開的那天起,每天烹調各種我們還未吃過的吉貝佳餚。連續十天,每天三餐有吃有喝,時間一到,「來甲飯喔!」的電話就響。這段時間,竟成了從小外食的我,記憶裡,吃過最多家常菜的日子。
鄰居阿嬤難得很晚了還坐在階梯上(是等我們嗎?)這幾天見到時,她總說:「有空要回來七逃啊!」。「心鬱」(台語)是我這次學到的新字,阿嬤不說「想念」,而說:「我ㄟ就心鬱你」。沒有修飾、不用腦袋,直接用心。
道別的情緒,在黃昏時看到沙尾時漲到最高。吉貝的海灘從來不是最美的,但就像狐狸、玫瑰與小王子的關係,經過了「收服」的過程,那朵放在玻璃罩裡的玫瑰,即成了小王子的獨一無二。而沙尾,就是我們的玫瑰。
但現在,我們要到其他地方跳舞了嗎?
吉貝讓我懂得,知識份子的理解,從來不是瞭解這塊土地的必要。唯有在腦袋裡裝上包容,放下刻板,才能同時看到一個地方的純淨與邪惡。
這段經驗已成一股基石,深深影響著我們的價值觀、開放度與生活感。如果將玫瑰帶在身上,就沒有遺忘的問題了。
剩下的只有,什麼時候回去看老朋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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